close

友人田教授寄來她寫的一篇很棒的文章,經當事人的同意後,願與大家分享!

 

喜馬拉雅山的格西  作者:田麗虹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 

有一陣子,我經常到福隆靈鷲山的無生道場去。吸引我的,除了出家法師的慈悲、佛門淨地的靜謐、還有觀海台上望向太平洋的海天一色。在禮佛聽法禪修冥思之餘,肚子餓得比在塵世之中還快。一聽到執事法師敲著木鐘提醒開飯的聲音,我通常是第一個走進齋堂的。靈鷲山的素齋,雖然一點不精緻、甚至近乎粗糙,卻是美味極了。每次用餐,都會遇見一位穿著紅色袍服的喇嘛,聽廚房的志工都叫他「格西」。

 

後來才曉得,這個格西厲害!格西,是藏傳佛教授予僧侶的學位,相當於Phd.,可以理解為佛學博士的意思。這位格西,聽說是五個等級的格西之中,獲得最高級別「然巴拉」資格的格西。而且是南印度擁有七千名僧侶的色拉寺,以辯經第一名畢業後,受色拉寺指派到靈鷲山來修法傳法的。

 

一開始,我們只是點點頭、笑一下。遇見的次數多了,雖然沒講過話,感覺上好像互相很熟。一次午餐之後,聽到他開口問我:「要喝茶嗎?」「好啊!」進了他的禪房,坐下來老半天,才發現他的中文很爛,表達能力比幼稚園小朋友還差。

從此,我們之間的對話:

 

問:「我,是什麼?」
答:「我,沒有!」
問:「那,心有沒有?」
答:「心,有!」
問:「為什麼?」
答:「心,不滅。我,無常。」

這種每個句子不超過五個字,旁人聽了肯定一頭霧水,我自己也似懂非懂的方式在進行。

格西出生藏東康巴地區,13歲出家,19歲從西藏(正確的稱呼應該是「圖博」)跑到尼泊爾。輾轉經過達蘭莎拉,進入色拉寺就學,一待就是22年。這些事情,是我們以「五字以下對談法」,聊到喜馬拉雅山時,他忽然說「那個山,我爬過」,才知道的。原來,他和另一位同鄉的喇嘛,走了三個月才到達尼泊爾。中間必須翻越喜馬拉雅山,為了安全,逃出的季節選在天氣最嚴苛的冬天。為了不讓中國邊防軍隊發現開槍射殺,不能走有路的路,全部都是攀爬冰崖絕壁。

 

這時候,如果還問:「有沒有很危險?」,其實是有點白目的,但我還是問了。格西說(以下陳述特別串接成流利中文方便閱讀):「有啊!我的朋友被掉下來的石頭打到,頭上破了一個洞。我撕下身上穿的犛牛毛皮衣,塞住洞,血才止住。可是,犛牛皮和頭黏在一起了。結果犛牛的毛,後來變成他的頭髮。」這個格西,真的很厲害!

依照色拉寺的規定,派到台灣的任期是三年。這三年,格西就一直住在靈鷲山。僧團的紀律森嚴,每個月只有一天可以下山。住居的禪房是外人立入禁止的區域,除了我偶而偷溜進去之外,他幾乎沒有什麼和人交談的機會。生活就是修法修法再修法,其實也和閉關差不多。

三年任期,功德圓滿,格西可以自由選擇要去的地方。他想留在台灣學中文。問題來了,到哪學?怎麼取得居留身份?他完全不知道!我很天真的想:簡單嘛,到台北教育大學華語文中心唸書,再申請留學簽證,不就好了?於是,為了申請入學,要健康檢查、財力證明;為了財力證明,要銀行開戶;為了銀行開戶,要到移民署申請外國人居留證明

 

疲於奔命之後,取得台北教育大學的入學許可了,到外交部辦簽證。外交部說:簽證要到國外駐外機構辦。跑到香港的台灣辦事處,香港的人員說:留學簽證要回母國辦。

 

回母國?格西拿的是印度護照。印度耶!很遠。再回台灣問清楚。最後到外交部的簽證單位詢問,得到的答案是:回去印度辦,也不會准。因為,我們不給西藏喇嘛留學簽證。可是,格西是真的要讀書啊!怎麼辦?沒辦法,只能以傳教為理由,申請短期停留,每三個月就要出境一次重辦簽證。唉!這就是我們政府對藏人的態度。

進入華語文中心,學了三個月中文後,有一天,格西到我家,拿起桌上報紙就唸起來,足足唸了五分鐘,中間只停了一次,問我延「宕」的宕怎麼讀,其他發音標準 一字不差。又過了三個月,台北教育大學就幫他報名國父紀念館舉辦的外國人演講比賽,參賽的老外近百位,格西得了第四名。比賽得名,格西很高興,把唯一的獎品-孫中山先生玩偶公仔,擺在釋迦牟尼佛前面一起供養。

 

後來,華語文中心的主任覺得格西的程度太好了,只學中文可惜,應該進台北教育大學讀研究所。格西說:好啊!我想讀醫學系,因為藏人很缺乏醫生。不然法律系也可以,我想研究西藏的國際法地位。挖哩咧!台北教育大學沒有這兩個系啦!難道你格西要參加大學指考嗎?要用什麼身份報名啊?不過,我還是覺得,格西實在很厲害!

上個月,格西到北部某大型私立教學醫院檢查身體。報告出來,醫生宣布,他的肝臟已經完全硬化,生命剩下三個月,不會超過半年。聽到這樣的消息,如果問他 「有什麼感覺」,好像也有點白目,但我還是問了。格西說:「剛開始有一點害怕,就回去打坐,想到自己這輩子沒有造什麼惡業,就完全不害怕了。」

 

「那你接下來怎麼辦?」「既然不能活下去,這個身體不要浪費。我想要去中正紀念堂,喊西藏獨立萬歲,然後用汽油把身體燒掉。」格西說這話的語氣,就好像在說:「這瓶茶裡水喝完,保特瓶要資源回收喔」一樣的平常。沒有激情悲憤,也沒有對生命的忽視輕蔑。格西又說:「可是,這樣子妳要處理我的身體,會不會讓妳太麻煩?」 聽到這,我的眼淚終於止不住的流了下來。

不管會不會麻煩,至少再到榮總做一次檢查吧。不知道是之前的醫院誤診,還是榮總的儀器比較好,亦或者是,佛菩薩故意製造奇蹟。檢查的結果,格西的肝臟功能完全正常,癌症像開玩笑一樣的完全消失不見了。

這幾年,我的人生遭逢了一些困厄。格西總是說:「不要煩惱。妳現在的苦,是累世累劫以前的惡業造成的,煩惱也沒有用。現在,妳不再做錯事,以後不會再受苦,就好了啊!」

格西失去了國家、離開了親人、擁有不了任何我們想要追求的一切,而且隨時可能不被允許再留在台灣這個他覺得很棒的地方。可是,他經常一點也沒有煩惱的說:「有一天,我們一定可以一起去看看喜馬拉雅山的!」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    創作者介紹
    創作者 tadwang 的頭像
    tadwang

    Tad彩虹數字學院

    tadwan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